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圓缺的團圓

對於每年的清明祭祖,心中,其實總有種無奈的疲倦。

跟著黃曆吉日擠在絡繹於途擁擠的人群,忙碌奔波在寄奉各地的骨塔,重複進行煙霧瀰漫的燒金焚香。但對於已故親人的思念,卻在傳統習俗的儀式下,被零落切散為四處紛飛的片段。

站在骨灰罈前,對著往生的爺爺與父親照片,心中總是有股擁塞雜亂無法道出的情緒。當雙眼呆望手中裊裊旋昇上天的燃香,我很清楚,深愛的至親都已不在眼前的罈甕裡。而我們只是藉由被制約的傳統,企圖維繫那僅存的思念。

不過,今年的返鄉掃墓,卻有了不同過往的體悟。

妹妹從車站接我回家的路上,提起了上週老家突然有陌生人來訪。接著聽到的故事,讓我心情頗為感慨。

他們是兩位加起來已經超過百歲的老人,獨自搭著計程車來到我們家鄉的山城小鎮。憑藉手上寫有老家舊址的信件在鎮上逢人就問。由於其大陸口音加上陌生面容,他們詢路的過程,其實備受冷漠與排擠。

原來,這對老姊弟是藉著好不容易參加來台旅遊團的機會,冒著被處罰風險半途脫隊。為的就是要找尋寄出手中信件的原主。

經過各種轉折與阻礙,最後總算還是被指引尋到家裡來。只是,面對如此冒然出現的訪客,母親與妹妹當然抱持相當謹慎防備的態度。

直到老人出示那幾封陳年滄桑的家書,母親從字跡才訝然發現,原來,他們竟然真的是我們分隔超過數十載來自對岸的親人!

自有童年記憶以來,家裡就是爺孫三代同堂的寫照。阿嬤則很早就離開人世。我從不知道,當時從福州廈門來台的阿公,是如何只靠一間單薄的小鐘錶店來養大八個嗷嗷待哺子女。尤其是,爺爺還曾因為飽讀詩書參加社團,而被在台日軍當成抗日份子抓入監獄。所有孩子只能到處餐風露宿,投靠親友援助才能勉強度日。

空有滿腹經綸卻無處發揮的祖父,平反出獄後變的頹喪消極。只有小學畢業的父親,便從此一肩扛起照顧兄弟姊妹的艱難家計。直到大伯與小叔離家完成學業,姑姑們也覓得姻緣之後,才敢成立自己的小家庭,並繼續接奉撫養年邁的阿公。

爸爸從來不曾向我們提起他的苦澀童年,只有姑姑會偶而在回憶往事時透露點滴。晚年與我們同住的爺爺,其實過的相當寂寞。印象中的他很少講話,除了偶而會到附近廟宇當志工讀經,更多的時候,則是獨自搬張藤椅坐在店門口。輕搖著手中紙扇,靜靜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世無常。

就這樣,從清晨到日落,也從春去到冬來。

當時的我年幼無知,只懂得對阿公撒嬌討零用錢。從來也不會想到,該去關心他滄桑臉龐深刻在皺紋裡的哀傷。直到長大之後,才在家人輾轉敘述的故事裡,逐漸拼湊看見上代苦難人生的血淚。

擅長琴棋詩書的爺爺,早年在大陸家鄉應該曾經意氣風發過。當時,從福州過來台灣娶妻。大阿嬤生下第三個孩子後,就不幸早逝。於是,祖父帶著兩子一女返鄉探親。後來,因為幼兒水土不服,只好先單獨帶他回台。誰知道這一別,就從此大江大海分隔兩地,永遠再也無法相見。

沒人知道,失去至親家人的阿公,是如何度過那種煎熬自責的情緒。多年之後,他才再度娶妻生子,與二阿嬷養育包含爸爸在內的八個小孩大家庭。後來,我也才明瞭,小時候家中別院長年住著一位神智不清而我們得稱為阿伯的長者。原來,就是當年大阿嬤難產所留下的最小兒子。

提起這位阿伯的一生,更是淒涼命苦。命運不但讓他背負了使阿公與家人分離的原罪與歉疚,後來也令他在祖父被日軍拘捕入獄時,為營救之事而情緒崩潰,自此精神失常直到晚年悄然溘逝。

現在常回想起來,阿公過去孤單坐在門口瘦削的背影。一輩子鬱鬱寡歡的他,直到去世前應該都仍在牽腸掛肚對岸終生無緣相見的孩子。

而誰也沒有想到,祖父與爸爸皆往生多年後的今天,命運在繞了好大一圈之後,又將那看似斷了線的血緣親情,重新再次接續了起來。

這次尋到家裡的老者,原來就是當初阿公意外留在中國的大兒子所生的下一代。堂哥與堂姊告訴媽媽,他們的父親過世前心底最深的遺憾,就是此生從未能夠與阿公重逢相見,也無法去阿嬤墳前祭拜。所以,他們才會下定決心,不管什麼阻礙一定要排除萬難來台,為亡父完成遺願。

母親說,堂哥並沒有提到多少他們過去的遭遇。我也難以想像,當時年幼孓然一身,卻突然失去父親只能投靠親戚的大伯,在貧窮困苦的時代是如何獨立成長?甚至,在文革鬥爭時期,他們是否更曾因親人在台而飽受黑五類的歧視對待?

也許,這些錐心刺痛的過往,如今似乎都已不需再提。因為此時此刻,他們終於能夠替曾經心痛的遺憾,從此畫下終止的句點。

妹妹開車帶著他們前去阿公與阿嬤住的靈塔祭拜。母親轉述,兩位老人家對著從未謀面的祖父母骨灰一拜再拜,然後,如同時間凝結地看著罈甕久久不語,彷彿要將一生一世的思念都說盡。

完成心願的他們,受限於規定,最後,還是得連夜包車追到南部與原來的旅遊團會合。沒能得以與好不容易相見的親人多聚首,堂哥一字一字地寫下大陸地址與電話,告訴母親與妹妹一定要找機會前去,讓他們好好招待回報。

媽媽說,他們回去之後,還數度再打電話過來表達感謝。同時,還許下約定,來年清明希望能再來台與大家團聚一起去掃墓。

只是,他們不知道的是,老家這裡原本枝葉繁茂的大家族,在父執輩相繼凋零之後也逐漸散落紛飛。有的移居異國、有的則避不往來。每年真的會記得回來去墳前祭拜阿公的親人,如今,除了曾與爺爺同住的我們家人之外,就僅剩單薄的個位數。

媽媽每次想起父親在世時,對兄弟姊妹掏盡心肺照顧付出,但最後只剩人情涼薄冷暖自知的往事,就不禁氣憤難平。望向記憶遠處的雙眼,總是泛著傷心委屈的淚光。

不過,這次卻能跟母親分享完全不同以往的心情。

回顧從阿公的血淚歷史到父親艱辛成長的歷程,我有感而發告訴媽媽,爸爸是老天送給爺爺與其家人最好的禮物。他就像是這個家族的天使,以他自己的犧牲奉獻,來成就眾人的開花結果。

我很驕傲,因為這個天使,就是我的父親!

母親似乎也懂了,她原先的淚眼,開始閃著同樣感動的神采。這一刻,因為堂哥他們出現所帶來的啟示,讓我們全都得到欣慰的釋懷。

重新維繫連結在世的親情。原來,這才是「清明祭祖」的真正意義!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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