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先只是夢想自己面臨窗景陽台的廚房，可以像國外溫馨的鄉間小舍，一邊欣賞繽紛的花景，一邊可以輕鬆地下廚。慢慢地，從幾株香草植物開始，迷迭香、薰衣草、百里香、甜菊、馬鞭草、檸檬香蜂、鼠尾草…..，一盆接著一盆的盛放的花草，開始放肆延伸佔滿整個米白陽台的欄杆。我竟為自己在這都市水泥叢林裏，繁衍闢展出一片翠綠新樂園。
從不知道自己的愛能澤及花草。過去租屋在外，也曾試著在屋裡擺過盆栽，但卻總是落到殘害生靈的下場。望著曾經綠意盎然卻變成枯枝殘葉的空盆，總讓我獨居在外的歲月，平添了幾許落寞的灰暗色調。
然而我的青澀少年，卻是在花海圍繞的老家渡過這段成長時期。父親在頂樓及後院，一磚一瓦闢建了令所有訪客都讚賞不已的花園。滿院不同的花種，四季不斷輪替獻藝綻放。但正臨鬍青初長的我，總有更令人期待興奮的事物分散了我的專注。每次經過滿院盛開的花蕊，心裡祇覺得美麗，嘴巴感嘆一聲也就清風而過，總覺得當時擁有的一切，就是那麼天經地義，那麼理直氣壯！
從不曾好奇，繁忙的爸爸是如何在每天長時的工作中，撥出時間來照顧植物，也不曾動過念頭，向他學習養育這些花花草草。自有記憶以來，爸便是家裏決定一切事務的君王。正處於桀驁不馴青春期的我，只想減少與嚴肅老爸碰面的時刻。每天晚餐的聚首，我總是盡可能避開聽他訓誡說教的話題，靜靜地扒著自己的飯並專注在電視上。爸那緊鎖雙眉剛毅的臉龐，在刻意的靜默裏襯托更深歲月雕琢的風霜，而人也漸漸愈來愈沉默寡言。
考上高中後，我如願負笈他鄉，心情就像從籠中展翅飛逸的鳥兒。從此一路升學到工作，老家變成偶而假日探訪的據點。與父親的互動，一直沒有太大的轉變。改善的似乎只有因距離的遙遠，而減少的爭執衝突。來去匆匆的我，卻一直沒注意到後院早已經凋萎大半的花草，以及愈來愈顯瘦削疲倦的父親。
去年，媽和妹一齊北上為我慶祝新居喬遷之喜。看著我在工作多年後，終於獨立購屋並精心佈置的家，已經白髮飛鬢的媽顯得比我還要高興。在餐桌上，擺著一禎五年多前全家合照的照片，那是為了慶祝爸在癌症手術後休息復原，以及與媽媽兩人的銀婚紀念所拍攝的。照片中，我們全家人盛裝打扮開心地圍繞在重新穿上婚紗的爸媽身邊。
當我與妹正在客廳熱烈討論新聞話題時，沒注意到媽一直獨自靜靜地坐在餐桌旁，手輕輕撫著相框看著那張全家福照。
「如果，你爸爸現在也能在這裡，他看見你自己獨力買了房子，一定會很為你高興。」她紅了眼框，幽幽地歎了口氣。
幾年前發生的九二一強震，震裂了我們位於山城的老家。爸在癌症手術後，並沒如醫師預期般恢復如病前的健康。但地震天災帶來的摧殘破壞，竟意外地激起爸的鬥志，他如同脫胎換骨地每日精神抖擻，開始監督工人施工整修房屋。
父親將媽媽最在乎的老家廚房及浴室當作工程第一要務。雖然在修建的過程裏，我與他的看法衝突從不曾因而稍歇，而他仍盡力開放自己，一再徵詢我的意見，只是裝修完工的成果，不意外地仍是他一直堅持不變的版本。當最後工程終於結束後，在巡視房子時我才注意到，爸一直鍾愛的花園，卻是從一開始他就沒排進這次整修的工程中。
愛花的父親葬禮，是在缀滿層層白紗和盛開的白海芋與百合花海中舉行。我知道他一向不愛叨擾別人，所以只有通知我們的至親好友。出殯當日，卻仍有許多我們不認識的父親朋友遠從他鄉前來悼唁。從他們懷念傷感的對話中，一塊塊不曾聆聽過有關父親事蹟的拼圖，在心中開始與過去記憶中的那個男人重逢交集。
「這個是從我自己種的牽牛花上採收下來的種籽。」媽拿出她遠從家鄉帶來的禮物給我。 「他們很容易照顧，也很會攀爬蔓延。只要記得常澆水並給他們充分日照，你陽台的窗欄，很快就會像以前我們老家的花園一樣美麗。」
葬禮後，與媽一起整理父親以前的文件及遺物，我翻到了一張年代很久泛黃的老照片，相片中，年輕的父親露出的是我記憶中不曾看過開心燦爛的笑容，而他的視線是專注的看著一旁，陪他一起登山，年僅三歲，緊抱著一顆大水梨在啃的我。
「其實你爸爸非常關心你們，只是因為他成長的環境，讓他不知道該如何用語言來表達。」
「他是八個孩子中的老三，從小就一直沒有得到阿公的關愛，即使你阿公後來因抗日被捕入獄，家裏只有他自願輟學，獨力負擔家計來供養其他兄弟繼續升學。但你阿公到老還是只偏愛那念完大學的叔伯。」媽媽娓娓告訴了我，那不曾來得及知曉的父親童年往事。
「但是當你叔伯們皆選擇到他鄉發展定居後，也只有你爸仍心甘情願，毫無怨言地接阿公同住奉養。」
我回憶起很久很久以前祖父病逝的那天，從來是我印象中能擋風雨鐵漢般的父親，竟跪在祖父床前，聲嘶力竭地嚎啕痛哭，那種錐心刺骨的痛，原來是有如此多的不甘與不捨。
「沒有父母是天生懂得如何去做一個父母，但是要相信，他們其實一直在盡力了！」一個對我生命意義重大的人曾告訴了我這句話。
五月的一晚，我參加了電影 【大智若魚Big Fish】的首映。看完後出場，匆匆地向同去的友人告別，便立即跳上身旁經過的公車回家。即使仍在擁擠的車上，即使身旁全是陌生的乘客，我還是忍不住激動而淚流滿面。
「他的病，是終於可以帶他前往那個好地方的車票！」這是劇裡的一句對話。
爸，你可知道我多麼希望，能在從前你還是山的時候就將你擁抱，而不是直到你臨終的那刻，才敢放肆抱你入懷。
陽台的牽牛花已經蜿蜒爬繞在窗台米白的欄杆上，含苞的紫紅色花蕊正準備在炙熱的夏天綻放。每天清晨與黃昏澆水時，我會細細觀看他們嫩綠竄升的幼芽，輕輕地解開他們打結糾纏的枝葉。在每一次學習付出的過程裏，去試著體會，過去寂寞的父親是如何將他的愛，寄託在永遠感恩而不會叛逆頂撞的花草上。
爸，有一天，會有那麼一天，在那個好地方我們會再次相遇。也許我還是固執彆扭，也許你仍愛訓人說教，但是，這一次，我們可以一起來創造我們共同的翠綠天堂。
我
真的
很想你……………
相關連結
上一篇：【翠綠天堂新樂園---前傳】
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