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賣場裏，正在舉辦促銷活動。高掛「荷蘭週」的海報下，擺滿了乳酪、火腿及醃製罐頭等進口食品。看到負責促銷的歐巴桑似乎因人少而無精打采，充滿正義感的我，立刻大步向前，以充滿關愛的眼神，親切地對向她詢問： 「這些，都可以試吃嗎？」隨著口舌間散開的香味，腦海裡逐漸浮起我在阿姆斯特丹的一次難忘的奇遇。
1999年，在經過半個多月的流浪義大利後，我搭機前往荷蘭的阿姆斯特丹。這裏其實已是我此次冒險旅程的最後一站。由於在義大利期間，透過各地車站遊客中心，都能當下代訂到物美價廉的旅館。我自然同理可證地以為可如法泡製。誰知此城當天所有旅館，因為週末因素全部客滿，讓我當場傻眼。
難道，我必須淪落至如流浪漢夜宿車站的命運嗎？畢竟我也是好人家的兒女，我實在睡不下那冷冰冰的地板。靈機一動，我決定先將行李寄放，然後步行前往附近地區觀察，相信一定有不入流到沒有顯示在資訊中心電腦的旅館，可供住宿。這麼走著走著，竟然給我逛到唐人街。經過一間錄影帶出租店，看到裡頭兩位閒瞭的老婦人和藹可親的樣子，決定向她們打聽看看。聽完我的遭遇，其中一位立刻表示願意帶路。透過路上的交談，知道她姓唐，年輕時從大陸憑媒妁之言就飛到這裡嫁給當地華人。交談間我們穿過大街小巷，終於找到一棟青年旅館。
當我辦好登記住宿後，她仍沒有轉身離去，接著她表示可以帶我認識一下附近區域，免得迷路。別人好意自然不能堅拒，我隨著她步出旅館，才赫然發現原來這裏位於該城的著名紅燈區，週遭圍繞的盡是情趣商店與妓女櫥窗等色情場所，也難怪住宿費這麼便宜。
她見我一附臉紅耳赤的模樣，不斷安慰我，以為我擔心治安的問題，其實內心我正興奮的很，待會自己可以好好來探險一番。等她終於將附近的便利超商、大賣場以及超市甚至警察局都領我走過一遍，經我再三保證不會迷路後，她終於鬆了一口氣。
「那麼，祝你玩的愉快囉！」
當她轉身正準備離開時，忽然回頭：「後天晚上我來接你，我們一起吃個便飯。」
我還無法會意過來時，她已經微笑離去。
望著她小小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高大的歐洲人群中，我仍難以置信地回想今天所有經過。
「剛才應該婉謝她才對！」我有點懊悔。行前所有讀過的旅遊手冊，都警告像我這樣的單獨旅行者應該忐忑謹慎，心存防人之心。唉，心裏想著到時再做打算了。
阿姆斯特丹真的是一個美麗的花都，雖然城內有色情區，但是其他的市容卻是寧靜而優雅。整城由環狀的運河脈絡相連，卻也圈隔出各區不同的風格。我逛完著名的猶太少女安妮之家博物館，心情還帶著见證納粹暴行的沉重，回到旅館，她已準時在大廳等候。
在前往餐廳的路上，她輕輕挽著我的手臂，訴說著她在醫院擔任志工的生活趣事。我靜靜聆聽，同時感受著心中陌生的親切。沿途經過一些華人商店，總有人熱絡的與她話家常。她一邊打招呼，一邊向他們介紹：「這是我台灣來的乾兒子。」
不曉得當時我滿臉的疑惑問號，會不會變成那市井間的茶餘話題。
「你一定奇怪為何我這樣介紹你。」進入餐廳就座後，她用溫柔的眼神看著我。
「二十幾年前我從家鄉來這裡，雖然之前我從沒見過我要嫁的這個人，但他是一個老實的廚師，我們倒也過了一段平靜的時光。」她稍稍停了一會兒，堅毅的臉上只是淡淡的表情，但眼神逐漸慢慢飄向遠方。
「後來我們生了一對可愛的兒女，孝順的他們一直是我生活中最大的快樂。我一個人遠離家鄉，從沒再見過我的爹娘和姐妹，但我的孩子讓我在這裡的孤單，有了最好的依靠。」
「剛開始，我只會講家鄉話，住在這裡簡直像啞吧，只能老是待在家裏，出門也不知道要怎樣問路回家。但是現在，你看看我，我已經自己一個人獨立生活，我學會講荷蘭話，而且政府給的老人福利津貼也夠用。我還每天到這裡的老人安養院，陪那些老人聊聊天，跑跑腿。現在我每一天都過得很忙，很快樂。因為我知道自己是個有用的人。」她的眼睛亮著神采，反而不像五六十歲的老人。
我心中一直在斟酌猶豫著，但最後還是決定提出心底的疑問。
「那現在妳的家人呢？你不想跟他們住在一起嗎？」
她不再望著我，眼睛低垂了下來，手中的熱茶讓臉上的眼鏡蒙上了一層隱約的霧氣。
「我不想再回到那裡，那裡已經不是我的家了。」
我開始後悔自己的冒失。她卻沉痛地說出了十年前的往事。
有一天當她外出到附近市場買菜時，突然間卻聽到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。當她隨著群眾趕到附近，竟發現爆炸是從她家的公寓樓層傳出，她當場昏厥，醒來後，鄰居告訴她她的先生與女兒都已送至醫院，還好都僅受輕傷。她正悲喜交集時，突然間，她想到一件事：「那我的兒子呢？」
事後她才知道，原來她的先生在家裏忘了關瓦斯，結果不慎引發氣爆。強烈的爆炸威力，雖僥倖沒讓父女受到重傷，但卻帶走了她的寶貝兒子生命。
「我知道那是一場意外，但我就是完全沒辦法原諒他。」她努力忍了很久的淚水，終究潰堤落了下來。
我終於明白，為甚麼她給我一種莫名的親切，為甚麼她對一個初至異鄉的年輕人，那麼無微不至地關愛。她的兒子若仍在世，應該也是像我這樣的年紀了。
用完餐後，她請我陪她一起走到巴士車站。臨上車前，她交給我一個包裝的有點拙陋的盒子。看的出來應該是她自己動手包裝的。
「這是送給你爸媽的禮物，我希望你收下。不過，等到你回到台灣的家裏後再拆開它吧。」
抝不過她的堅持，我慚愧地收下她的好意。目送著她搭車離去，我滿懷感觸地走回旅館。
隔日來到機場準備返國。登機前我內心掙扎許久，在謹慎的考量以及對人性良善的抉擇間，我決定還是先打開看看這個禮盒內容。
簡單的盒子內，靜靜躺著大陸出產的人蔘飲料與罐頭補品。除此之外，還附了一張摺起來的便簽及一個信封給我。
我打開信封，讀完便簽後，便忍不住在大庭廣眾下掉下淚來。
信裏除了對我父母的祝福外，她還特別謝謝我能陪她這個老人度過溫馨的一日，讓她能重新去回憶付出母愛的感覺。看見我一個人揹著簡單行囊地自助旅行，她希望我能收下她的一點心意。
信封裏躺著一張百元的荷蘭紙幣，而這鈔票是來自僅有微薄老人津貼收入的她……
謝謝妳，唐媽媽。謝謝妳在異鄉成為我的守護天使，讓我見證人性良善的美。
永遠祝福妳，母親節快樂！
留言